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馴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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馴馬

謝漆看著高驪泥塑木雕的模樣, 眼下還有什麽不能確定的。

那煙草鉆著人的心志侵蝕,防不勝防,也不知道會從什麽時候起就被它拖成失智失神, 在神醫來之前簡單話療一下比較妥當。

謝漆逼近高驪冷聲:“從什麽時候開始沾到這個毒物的?”

他的心跳得飛快,將韓宋雲狄門之夜以來的時間段切割成好幾份, 怕他未登基時就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染上了癮, 玉龍臺發狂就是一例了。

高驪心跳如撞洪鐘:“不、不久前, 就……就就最近。”

“確切時間。”

高驪慌得記憶不好使了,本身對於他而言,記憶與世間就是混亂的, 這下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:“我忘記了,那天也像剛才那樣咬了你……”

謝漆頓了一瞬,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啃得不能見人的後頸,若有所思:“突然喝酒的那天晚上?那夜你也這樣咬我後頸, 當時在喝酒前, 是不是白天先沾了煙?”

高驪這下便想起來了,緊張地紅著眼眶點頭:“那天就是第一次沾、沾到的。”

謝漆呼吸一滯,心中湧了極其強烈的震驚,最初在梁三郎身上, 後來在高沅身上, 不管他們用了什麽熏香把身上的煙草味覆蓋,他總是能嗅出那縷若有若無的清淡煙草味, 可是高驪喝酒那一天, 他確定沒有在他身上聞到那股味道。

他揪住高驪的衣領問:“你那天在我來之前洗漱過,把那股味道沖刷掉了嗎?”

高驪猛搖頭, 淚珠都甩出去了:“沒有!沒有洗的,吸食完飄飄然的, 直接回來找你了。”

謝漆這才察覺到了事情的更嚴重之處。他的嗅覺在霜刃閣中都是最靈敏的,連他都聞不到那種煙草味,那他今後要如何靠嗅覺去分辨?

“誰給你的那東西?”

“梁奇烽……”

“他是三朝之臣,背地裏的腌臜手段數不勝數,給你你就敢碰?”

“當時沒有多想……從前在北境沒見過什麽鼻煙壺,最初只是想看看那個壺怎麽用……”

謝漆靜靜地看著他,都說窮養兒富養女,這話不對,不看環境,怎麽養都算問題,眼前最大的問題是一個極致窮養的當了皇帝。

高驪對他的情緒有著微妙的感知,感覺到他現在表面上沒有什麽表情,其實心裏已經生氣到要拔刀,當下什麽脾氣都發不出來,驚恐得恨不得縮成一只鴕鳥或是一顆鵪鶉蛋:“我沒想到,一打開那煙霧就出來了,吸進氣管裏,鉆進腦子裏,然後我的記憶就開始有些錯亂,想到了一些以前忘記的事情,我……以為自己是一只狼,所以那天晚上就、就想頂你。”

謝漆表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,指尖卻是猛的一跳,心裏沸反盈天了。

原來不是錯覺。不止那天晚上,還有剛才他把他按在地毯上咬後頸的舉止,也特別像是一只野獸。

如果說高沅過度吸食煙草的後果是變得像個瘋子,那麽高驪的問題也相當嚴重,他直接脫離了人的範疇,退化成一只獸了。

那麽,他既然當自己是野獸,謝漆在他眼裏只可能也是一只獸。

約莫是一只雌獸。

不被當人看。

平生所厭之事。

謝漆閉上眼,仰首深深地呼吸一口氣:“那天是第一回,那你今天又吸了第二回?吸的量多不多?”

“我今天沒有碰,我昨天也沒有!”高驪豎指發誓,看著他修長的脖頸,喉結不住攢動,“第一回不小心吸了一個鼻煙壺,第二回是十一日那天,我……”

他也不知道怎麽開口,小聲地說了他在另外一個世間的量:“那天,神志不清醒,吸食了三……是四壺。”

謝漆安靜了好一會,再開口時聲音克制不住微抖:“所以那天你神志不清地允準了我跟高沅走,所以你昨天在朝堂上縱鷹殺人。”

“是、是的。”

“你在將自己的喜好淩駕於他人身上,將施虐欲施加在我身上的時候,你知道自己是異常的嗎?還是快樂著的?”

高驪瞳孔驟縮,猛然抱緊他搖頭,辯解了別的:“我不是想對你施虐,不是的謝漆!”

謝漆雙手蓄積起內力,一把將他的胸膛推開,幹脆利落地把自己松垮的衣衫撕下來:“高驪,你看我身上,這都是你剛咬的。”

高驪頓時不敢看他狼藉的上身,又饞又怕,趕緊騰出一只大手去捂住他那些痕跡。

謝漆輕輕牽過他的手,放在自己心口處,語氣很平和,內容很刺骨:“你現在還沾得不多,性情還沒有扭曲到過於瘋魔的程度,你當然還留有理智,不會虐我太深。如果是你現在吸食了數十回,也許剛才你已經把我後頸上的肉咬下來了。喝酒那夜,你大概也會仗著天生神力按著我霸王硬上弓了,到時候血流成河,我不是精盡而亡,就是血盡而死。”

高驪:“?!!”

謝漆握起他的手溫柔地輕吻:“我說實話,你想弄死我什麽時候都可以,怎麽弄都行,但是不要是因為外物影響而來玩死我,那樣會讓我非常、非常憤怒。”

高驪感覺到了,指尖哆嗦了起來。

謝漆同樣很難將自己的一些心情說出來,因為那是他的前世。

前世他在高沅那裏受夠了一個瘋子的折磨,中秋夜游那天晚上,更是猛然想起了自己一些遺忘的記憶,也許他前世有一段時間是和高沅一起,沈浸在煙草的迷霧當中,和命運盡情地牽著手糜爛。

他在想起這一段遺忘的記憶片段時,便是這樣憤怒和恐懼。

謝漆握著高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,貓一樣地貼著他的掌心,朱砂痣貼著他指腹,微笑著懇求著:“可以不要那樣玩我嗎?”

高驪再也繃不住了,抖著指尖把他滑落至腰間的衣服捏上來,小心翼翼地給他穿好,束緊腰帶,攏好衣襟,顫抖的吻落在他朱砂痣上。

謝漆垂著眼看他,距離貼得太近了,便什麽也看不出來。片刻後,唇珠先嘗到了滾燙的苦澀。高驪沒有抵開他牙關,輕吻了須臾便彎下腰靠在他鎖骨上。

“對不起,對不起。”他一聲聲道歉,“我疼你還來不及,沒想過……玩弄你的,謝漆漆。那一匣子的煙都丟還給梁奇烽了,我不會再碰的,絕不會傷害你的,你別生氣,都是我不好,往後我一定小心謹慎,絕不再粗心大意。”

他一手抱著謝漆,一手摩挲著謝漆的臉,指尖摸到了灼熱的淚痕,惶然地把他抱得更緊。

正無措地想著謝漆為何在憤怒之外傷心欲絕,他便聽到謝漆問他:“高驪,你確定自己現在說的話,做的事,都沒有受煙草影響嗎?”

高驪手背鼓起了青筋,驟然明白了憂懼,頭一次領略到什麽叫身無外傷而內傷致死的感覺:“我分得清!我現在清醒的!”

“你怎麽確定自己是正常而非異常的?你如何知道?”謝漆雙手抓緊他後背,竭力想要撕扯掉一層看不見的畫皮,“就好像高沅,我近來才得知他吸食煙草至少兩年,從前我討厭憎恨這麽一個打罵成性的瘋癲貴胄,我以為他生來如此周遭如此所以他更如此!”

謝漆沈沈地喘息起來,視線是渙散的,閉上眼就是高沅前世嗜虐的笑和蛇蠍般的眼神,睜開眼就是高沅一天半之內的半瘋喜怒和無助的淚眼朦朧。那是他前世的加害者,他無法面對今世或許也是受害者的罪魁禍首。

“我以為他為虎作倀,無惡不作。”所以他恨他。

“可他在煙癮發作裏朝我道歉。”所以他混亂。

“我不知道他是性本善,而受兩年以上的煙草侵蝕才變成現在的惡,還是反過來性本惡卻受煙草影響萌生幾分良善——我不知道!”所以他憤怒。

謝漆又推開高驪,兩手抓著他衣領,指節用力而蒼白,唇珠間緩重地呼出一口熱氣,團團白霧淋散在淚水裏:“醫師是診斷不出來你們吸食煙草後的影響的,你明白嗎?煙草或許不給你的身體致命一擊,可它在時間裏溫水煮青蛙,你的腦子,性格,善惡,愛恨,一寸寸地自以為正常順流,結果奔向逆流的異常。你可以嘲諷我在這裏小題大做,我卻恐懼你再逆流下去將有什麽樣的歸途,當你真瘋了,你還會認定自己是健康的,當你被世間所有人判定為瘋子、暴君,你還會堅持自己才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受害者——可是那時候你已經變成了加害者——可是那時候你已經分不清了。”

高驪無力地垂著手,血紅的念珠纏在手腕上,混沌的邊界在此時被切割開,他看著謝漆的眼睛,看到另一個異常的自己,也看到眼下懸崖邊上的自己。

危於累卵。

“人之一世,難得清醒。”謝漆語調無甚起伏,臉上淚痕已幹涸斑駁,情濃情淡快速平覆,冷和熾在他身上交織,他像是塊被水滴石穿後的通透殘濁石,“你現在不是孤家寡人,你身後有很多人在,北境遺民,北境將士,親友成團,都在給你做後盾,你要是把自己的矛給瓦解了,那一切都結束了。我追隨的是最初的你,我回不了頭,寧願你清醒地漠視眼前的我,也不要你糊塗地憐愛我。”

謝漆松開他皺巴巴的衣領,起身從他腿上跳下來,站在他面前低著頭低聲:“你告訴自己,從今以後,不準再碰一縷煙。”

高驪發著抖想去握他的手,他沒讓。

他只好擡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:“我向你發誓……”

“向自己。”

“高驪向高驪發誓……”

磕磕巴巴一句誓言,艱澀地發完了。

高驪發完誓,怯怯又灼灼地看著他,仿佛在等著他的下一步指令。

謝漆緩緩地擡起雙手,攏在他脖頸上,掌心和指腹有不少的繭,雙手仍然冰冷,指尖還有顫栗的餘韻。

他將雙手相扣,唇珠的血色慢慢回來,緩緩吐出輕聲。

“哢嚓。”

高驪肩膀一抖,驀然明白過來什麽意思。

是項圈。

卷毛的獅子脖子上有了項圈,鑰匙在謝漆的心臟裏。

*

翌日高驪睡醒起來,臂彎下意識地收緊,結果抱了個空,神智頓時徹底清醒,地動山搖地狗刨式爬起來,還沒出聲就聽見紗帳外傳來了謝漆沙啞的聲音:“我在這,沒走。天色還早呢,你睡得不多,補個覺吧陛下。”

高驪哪裏還能睡下,趕緊伸長手掛起紗幔,上身赤露著,一動作便牽動結實流暢的肌肉,本就生得好,肌肉鼓脹得性感,現在這好皮囊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咬痕,高驪低頭看著自己都覺害臊。那串血紅念珠套在手腕上都失去了陰森氣息,反而因為紅色而增添了糜艷的浮華氣息。

昨晚被謝漆“討債”了。

謝漆讓他細數自己身上被啃咬的痕跡,然後在自己身上找對應的部位,最後謝漆跟著他指定的地方,一處處地咬回去了。

整個過程謝漆強勢冰冷,就是個艷麗的討債人,高驪是受不了這麽大刺激,光是看著謝漆露出虎牙埋在他胸膛上的模樣都硬得慌。

咬到十來處時高驪沒忍住哭了,十分沒出息地求饒,想讓謝漆要麽別討債了,要麽踩踩他。

謝漆眼神深如潭水地看著他,沒用腳踩,跳過用手,低頭用含給他解決了漫長的一次。

結果怎麽說呢……

感受就是雲霄煙算個屁啊!!

瘋啦瘋啦!!!

彼時高驪哭得又懵又爽,腦子裏閃過的東西比吸食雲霄煙時多了幾倍,人生當中從未遇過,非常非常非常攢勁。

尤其是謝漆擡頭後的模樣和神情,高驪覺得他這輩子不管去到什麽時空,活到什麽時候都不能忘記。

他害怕地哭著找東西要給他擦擦,謝漆卻只是冷淡地伸出舌尖舔舐過唇角,嘶啞道:“陛下,現在就哭成這樣,以後你真幹|我,你會暈過去麽,我們之間,誰幹了誰啊。”

然後高驪捂住他的嘴哭得更厲害了。

瘋啦瘋啦。

怎麽可以這麽這麽這麽攢勁。

做錯事的是他,他也只能認栽受罰,哆哆嗦嗦地繼續指認位置,看著能看不能吃的債主頂著糜麗的臉、冷若冰霜的表情來罰他,看著他克制著的冷峻瘋狂,深刻地感受到什麽叫欲求不得,得了更欲的磋磨。

那滋味,終生難忘。

高驪現在不敢再回想,粗糙的大手捂住無地自容的臉,卷發亂蓬蓬地炸著,內心的小人哇啦哇啦大叫了一通,才敢張開一條指縫去偷偷看紗幔外的謝漆。

謝漆長發披散著,柔順筆直地貼在單薄的脊背上,殿中爐子燒得暖,他就只穿一件單衣,微彎著腰伏在鏡妝桌上,左臂壓著紙的小角,右臂的袖口挽到肘部,修長的手指執著一支細筆速寫著什麽。

高驪呆呆地看著他微紅的側臉,看他的長睫毛低垂著,浮光落在鼻梁上,暗了頜線的光影,亮了唇側的朱砂痣,清冷冷的神色,溢著讓人勾魂攝魄的采擷欲。

正看得咽口水,謝漆轉過臉來,寒星似的眼睛掃了他一眼,右唇角腫了一塊:“真不睡了?”

高驪看著他唇角,聽著他喑啞的音色,滿臉通紅地捂住大半張臉,透過指縫亮晶晶地偷看他:“不、不了,不困。”

一見人,腦子一想,就精神過頭了。

“哦,那陛下,早上好。”謝漆笑了,扯到唇角一疼,轉頭去繼續謄寫了。

“早上好老婆。”高驪低低地應了,山不過來便就山,光著膀子捂著臉,羞怯著大塊頭挪過去蹲下來了,“你在寫什麽呀老婆。”

“不要這麽叫。”謝漆垂眸看了一眼蹲到大腿邊的呆呆大獅子,眼睛掃過他胸肌,掠過那些討債痕,想到高驪昨晚可憐兮兮地哭著喃喃老婆的情形,抿著唇把視線放回筆下,“在寫老子的《道德經》。”

高驪先試探著把下巴杵在謝漆大腿上:“為什麽要寫這個啊老婆?”

“別叫。”謝漆腿沒動,目不斜視地寫著,“你不是說吸食煙草後能最深刻感覺到的異常便是殺人沖動麽,你三天前吸食了四壺,太多了,接下來或許還會萌生異樣的暴戾沖動,尤其是你本來就易怒。除了尋醫服藥,你需得自控,假如後面你意識到自己又不對勁了,你就把這信箋抽出來默讀,直到能背下來為止,後面我會再謄寫別的給你。”

高驪把臉枕在謝漆腿上:“好的老婆!”

謝漆腿還是沒動:“陛下,說話能不能別加那個後綴。”

高驪親昵地蹭蹭他,伸手戳了戳他左膝的護膝:“知道了,老婆。”

“……”

算了,看在他腦子暫時還不清醒的份上,先由著他吧。

“你怎麽懂那麽多啊老婆。”高驪害臊地皺了皺鼻子,大手隔著護膝丈量他的骨頭,“昨夜也是……”

他小心翼翼地觸摸著謝漆二十歲的骨頭,並不知道自己揉捏的是一把二十四歲的靈魂。

“不喜歡的話以後就不要了。”謝漆神情依舊冷淡,煙草這東西讓他餘怒未消,準備至少冷他一陣子。

怎麽著也得冷個兩天吧。

“喜歡喜歡!”高驪一聽這話連忙否決,大手握住了他小腿肚,側臉枕著他,擡起瞪圓的眼,低低地小聲道:“以後也要,可以嗎老婆?”

謝漆沒回答他,右手寫完一篇,筆尖在角落裏慢慢勾勒一只小黑貓,高舉一雙指甲尖銳的爪子。他把左手騰出來,輕柔地揉揉高驪散在他腿上的卷毛。

高驪以為他不願意,想了想便說:“不可以的話以後換我來,好不好?”

謝漆腿一抖,筆下的小貓臉畫醜了,趕緊改了兩筆,把冷臉小貓畫成了一只笑嘻嘻的。

“不要。”

“為什麽啊老婆?”高驪大聲了點,“很舒服的,以後我來。”

謝漆定力十足地繃著臉:“我禁欲。”

“欲也不賴啊,我幫你縱啊。”

“閃開。”

“不要趕我走……”

謝漆輕吹著信箋等墨跡幹涸,左手指尖撥了撥那卷毛,屈指敲了敲他:“不是趕,起來,不補覺就去穿戴整齊晨練,別纏著我,何家那麽大的事,你接下來都會很忙碌的,去吧,鍛煉好身體再來找我。”

高驪依舊蹲著黏在他腿上,吐息呼哧呼哧,謝漆富有節奏地敲了他腦殼好一會,最後還是拉他起來,俯身在他額頭上吧唧一下。

高驪怔住,看他親完又轉過臉去整理信箋,指尖若有若無地掃過他側頸。

暖烘烘的人,說出冷冰冰的語調:“別撒嬌。”

不僅被親了額頭,好像“項圈”也被指尖吻過了。

心跳驟然因這一句一動而加速,高驪慌亂地捂住眼睛撲騰著起來,醉酒似地搖晃著去找衣服。謝漆瞟一眼,看到這大塊頭羞得紅透了上身,有點疑惑他的敏感之處怎麽奇奇怪怪的。

高驪逃也似地迅速收拾好著裝,走過他身邊時仍舊捂著眼睛,滾動著喉結啞聲:“我去晨練啦老婆。”

“好。”

高驪不敢再看他,急匆匆地踉蹌出來,一打開門便往外頭星光漸熄的破曉跑,把守夜的踩風嚇得夠嗆。

高驪跑到小雪中央,仰首松開手,雪花簌簌落在眉目間,被滾燙的體溫融化成溫水,他伸手接住數片雪,感覺每一片冷每一縷溫都鐫刻著謝漆兩個字,心臟上躥下跳地大呼小叫:

像被熬的鷹,像被騎的馬。

被馴服了,被套住了,被餵飽了。

好開心、好喜歡。

*

高驪去上朝後,謝漆才嘶著氣掏藥擦唇角,一邊擦一邊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未知的提心吊膽。

他甚至掏了瓶易容的藥膏把痕跡蓋住,這才能面無表情地走出天澤宮。

高驪一走,禦前的氣氛才放松下來,他找機會把小桑叫出去尋求幫助:“你可否對天澤宮的所有人開展掘地三尺的肅清?”

小桑有些震驚:“大人想要肅清什麽?”

“禁止梁家的煙草靠近天澤宮和禦書房,杜絕任何人將這東西拿來沾陛下的衣角。”謝漆一說話嗓子就疼,唇角也疼,“九王高沅如果不久後照舊回宮城,他那裏怕是會有煙草潛行,我們管不了他,便只管一點,不準他宮裏的人靠近陛下三丈之內。”

小桑思索片刻後先點了頭:“奴婢盡力而為。大人既然對梁家如此警惕,那麽慈壽宮那邊也必然要萬分提防了。太妃那一邊有內務署的梁家官宦做接應,奴婢的手伸不了太長,但可以為大人查上一查,看看慈壽宮中有沒有煙草流通。”

謝漆指尖一跳,想到梁太妃前世與今世,蜷起指尖點頭道謝。

拜托完小桑他上了屋頂,放飛大宛去找別的鷹,得到兩邊回應後,馬上悄悄趕去了東宮。

青坤正半蹲在東宮的檐角,看見他來眼睛都亮了不少:“師哥好。”

謝漆到他附近半蹲:“不好意思,又要有事情拜托你了。”

“這說的是哪兒的話?師哥只管吩咐。”青坤聽了他的聲音後,眼睛便在他高束的衣頸那裏掃來掃去,“是什麽要緊事呢?”

“東宮有沒有沾染梁家的煙草?”

青坤微怔,還以為他要來問沸沸揚揚的何家:“梁家那些時興的煙草嗎?太子和梁家不對付,在內倒是沒有見他碰過,在外應酬怕是說不好了,這東西在長洛的達官顯貴之間十分流行,可貴了。”

“那勞煩你在暗地裏警惕著這東西,如果東宮出現了,麻煩你盡快消除掉,然後告知我一聲。”謝漆揉揉眉心,“也許煙草現在還沒有露出什麽損害的端倪,但我總有很不好的預感,總之別讓這東西近身,你也是,如果不慎沾染到了,當斷即斷,一定要戒,不能多碰。”

青坤痛快地應了好,說起別的事情來:“師哥,你上次不是讓我多註意那狄族的聖女嗎?是不太對勁。”

謝漆想起藏書閣裏一高一矮緊挨著的身影:“怎麽了?”

“我之前制造了文清宮的幾個小沖突,讓太子註意到聖女,太子單獨召見了她一回,當時我在暗處裏偷聽到了他們的話,挺吃驚的。”青坤摸了摸下巴,眼睛裏是一副看戲的玩味,“那位聖女開口就說要和太子做交易,兩族的交易,而且直接開口就是軍/火,口氣太大了,太子也只當她是在打腫臉充胖子,嘲笑了一通戰敗之軀喪權之奴,沒理她直接走了”

謝漆沈默了一會兒,反問:“聖女提出的軍/火是什麽?她又要什麽?”

青坤笑了笑:“軍/火是虛的,狄族不可能有那等武器儲備。至於她所要的,竟然是希望來日可以繼續回到狄族去,即便後面她很可能會嫁進東宮。”

謝漆並不覺得有什麽可笑的。

站在他們中原的角度,北狄就是荒廢貧瘠、愚昧粗野的放逐之地,中原人會覺得狄族人一進中原就被富庶繁華所吸引,從此背棄自己的故鄉,這只是中原人的自傲。

再者,這一世他們依靠破軍炮讓他們臣服了,上一世卻不是這樣子,上一世晉國才是戰敗國,晉國才是屈辱地把和親公主送進狄族去的。

謝漆反問:“太子暫時不打算跟狄族聯姻?”

“是的。”青坤眼睛繞回謝漆臉,眼珠子滴溜溜的,鬼馬機靈,“太子一直在拖延,如果沒有被外力施壓,大概會一直拖,拖到所有人都把狄族聖女這回事給忘了。”

謝漆管不了這事兒,也不知道這對於兩族、數位當事人而言是好是壞,只能回以沈默。

青坤忽然問:“師哥怎麽不問太子和韓家他們怎麽應對何家的事?”

謝漆大概知道高瑱和韓志禺會怎麽搖擺。先冠冕堂皇地中立,套取關心則亂狗急跳墻的姜雲漸,一番不動聲色的撕扯,其他派系都爭奪著去撕咬何家的肥肉,只有韓家在一片混亂裏,另辟蹊徑去啃食姜家。

一群駐紮禮部,最通仁義道德,衣冠楚楚的衣冠禽獸而已。

“你怎麽看戲是你自己的事。”謝漆看出青坤就是個樂著牙花的局外人,不怎麽靠譜,但也不怎麽礙眼,“你既然之前言之鑿鑿地說是要在暗地裏守衛我,真有什麽會威脅到我的,你再告知於我就是了。”

說完謝漆要去會面其他人,青坤偏跟在後頭:“小師哥,你要去見謝如月對不對?我是你師弟,他是你下屬,你平時私底下跟他私交都聊些什麽?方不方便師弟也聽一聽?”

謝漆揮手:“不方便,離遠點謝謝。”

青坤用一種浮誇的傷心語氣跟他告別:“好吧,那師哥再見。”

謝漆邊離開邊聽身後動靜,確實沒聽到他跟來的腳步,不免啼笑皆非。

之前覺得他會是霜刃閣暗中培養出來的奴中之奴,相處過幾回後發現青坤和其他影奴不太一樣。

不知道他師父楊無帆帶這麽一個徒弟時是怎麽雕琢的。

楊無帆帶他時也不太一樣,雖然也和其他閣老一樣拼命給他灌輸所謂的影奴之道,但還是有些許細微的離經叛道。

只是那些感動與崇敬,到底只存在於少年時的浮光掠影。迄今為止,兩世以來,謝漆始終不明白他師父究竟是要怎麽塑造、處置他。

邊想邊繞道去了東宮的另一端,他看到謝如月姿勢奇怪地半跪在彎彎的檐角下,剛過去跟他打招呼就發現了他的異樣。

謝如月一只手捂著耳朵,謝漆看出不對拉下他的手,結果楞住了。

謝如月已經是竭盡所能地用衣著來掩蓋了,但實在蓋不住耳廓上新鮮出爐的牙印和紅痕,眼尖的人一看便知道這樣的痕跡是在什麽情況下發生的。

最不希望的事情還是如此發生了。似乎是意料之中,但又的確出乎意料,抱著的那一份僥幸就這樣被擊碎了。

“玄漆大人。”謝如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,“您近來好嗎?”

謝漆有一時半刻是沈默的:“高瑱強迫你了麽?”

謝如月連忙擺手:“沒有的……啊,大人你的嗓子,怎麽這麽啞?”

謝漆蒼涼地抹了把臉,腦子一時半會兒有些轉不過來,看著他的眼神欲言又止:“不用在意我,我現在的心情就像看到自家地裏的白菜被豬拱了一樣……”

謝如月臉龐紅通通的,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:“不是的。嗳,大人你別這麽看我啦,其實殿下平時對我真的很好的,只是偶爾興起,一些事上無傷大雅地亂來而已。”

說著他悄悄地用舌尖頂了頂自己的腮邊,知道那是那顆朱砂痣的位置。心裏閃過些念頭,殿下那樣對他可以,但要是想對眼前人那樣,那不行。

他笑著問謝漆:“您說有急事想來問我,是些什麽呢?”

謝漆又胡亂地抹了把臉,年輕的臉上透著老父親的滄桑:“甲一,你要不要跟我回去?我心緒有點亂,我不太放心你。”

謝如月噗嗤笑開了,謝漆看著他的神情舉止,確實沒有透露出半分對東宮的不滿意,心情更滄桑了。

“大人……要不我叫您一聲哥吧。”謝如月看著他的表情,越看越傻樂,“真的不用,哥,你不用這麽擔心我,我已經很好地適應了東宮的身份轉變,有很多事情只有在這裏才能更好地做到,而且殿下確實缺人,我能幫到他,也能幫到你,眼下沒有什麽不好的。哥,你先說急事吧?你不說我心裏也慌張啊。”

謝漆第三次抹了把臉,心神混亂到把唇角的易容給抹掉了都沒意識到:“我是想來問你,太子可曾碰過梁家的煙草?”

謝如月眼神發直地盯著他唇角,沒忍住伸出大拇指輕輕撫過他唇角,臉上是和謝漆剛才如出一轍的晴天霹靂,一臉的白菜被山豬拱了的痛心疾首:“哥……陛下強迫你了嗎?!你唇角都腫成這樣了,還有你的聲音,我就說你聲音平時那麽好聽,今天來怎麽會啞成這個樣子!”

謝漆:“……”

謝如月後知後覺地明白出來:“哦……你不會做自己不願意的事的,那哥你就是自願的啊?這,這這,陛下體格那麽魁梧,有沒有傷到你?啊,看你剛才過來的身法,好像也不是,那陛下一定是個和外表不符的很溫柔的人吧,看不出來陛下還是個猛虎嗅薔薇的。”

謝漆:“……弟,你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熟練。”

謝如月:“…………”

兩個人僵硬著大眼瞪小眼了半晌,謝如月幹咳著打破了死寂:“梁家的煙草麽?我想想啊……自我貼身跟著殿下之後,並沒有發現他沾染這物什的情況,他也從來沒說過自己碰過。但是梁尚書曾在一次應酬當中想要贈給他,他不好拒絕,只好象征性地收下,回來之後交給我,我就收入東宮的倉庫當中了。這東西很要緊嗎?”

謝漆勉強回過神來,揉揉僵硬的臉點頭:“對,很要緊,你不要讓太子沾到,最好不要讓這東西再流通進東宮,太子不沾,手下的人更不能沾。陛下沾了一點點,我便覺得十分危險,此事不可宣揚。所謂享樂之物,往往都有玩物喪志的風險,尤其這些煙草在史書上並不曾見過。”

“好,我明白了,我會盯著的。”謝如月斬釘截鐵地應了,隨後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他,“哥,那個,大人,你需不需要一些藥物之類的?就是……就是那個?”

“咱們跳過這個話題吧。”謝漆臉都要成苦瓜了,覆雜萬分地摸了摸謝如月的腦袋,“你小小年紀,怎麽就這麽早吃了這種苦頭……”

“啊,不苦啊。”謝如月一臉茫然地打斷他,“其實做熟了很舒服的,哥你、哥你不會是跟皇帝陛下還沒有做到最後那一步吧!還是說他那什麽技術不好,讓你有陰影了?”

謝漆:“……”

已經無話可說了。

最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和謝如月告辭,腳底抹油地瘋狂開溜。

萬萬沒想到今天會在謝如月那裏得知這麽一連串爆炸性的事情,當真是瞌睡遇到吊床翻滾栽地。

好在東宮還沒被煙草滲透,那麽接下來就剩下高沅宮中那邊需要提防了。

謝漆想到方貝貝眼下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慘狀,不知道現在傷勢好轉了沒有。

他再派出大宛,就算聯系不到方貝貝本人的鷹,方貝貝手下那群小影奴大概還是在的。

等了半刻鐘,他把唇角的傷又遮好了,大宛也帶著回應回來了。

謝漆松了口氣,趁熱打鐵地跟著大宛潛進了高沅宮中的屋檐,果不其然在約定的地點看到了方貝貝手下的兩個小影奴。

那兩個小影奴看到他眼圈都紅了,期期艾艾地叫著玄漆大人。

謝漆上前去追問:“你們主子怎麽樣?”

小影奴淚眼汪汪的,看起來有些六神無主,小心翼翼的問他:“絳貝大人現在沒有什麽人管,您願意去看看他嗎?”

謝漆腦子又被轟了一記:“什麽叫做沒有人管?”

小影奴們把方貝貝的情況說了幾遍,謝漆才回過神來,沈著臉跟著他們跳下屋檐,潛進了高沅宮中的側衛室,一進去就看到方貝貝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發著高燒。

謝漆趕緊上前去看他是個什麽情況,一掀開被子扒開那單薄的裏衣,就看到他身上全是一些外傷。不重,但一看就拖了不少日子,傷口已經爛到發炎了。

方貝貝往常那一張生機勃勃的臉毫無血色,別說醫治,看起來都像是好幾日沒進食的虛弱樣。

“為什麽沒有人給他上藥跟醫治?”

“王爺囑咐的,說不讓他養傷……”小影奴們眼圈紅紅的,“之前聽到王爺私底下喃喃自語說,說主子沒用,只有他爬不起來了,才能去調玄級的差遣……”

謝漆心中好似被一鍋開水潑上,伸手把自己腰上的腰牌給他們:“用我的腰牌去叫個禦醫來給他醫治,現在就去,快點,別耽擱了。”

小影奴們也不知道等這一刻等了多久,拿過腰牌趕緊就跑出去了。

謝漆在方貝貝病床邊簡單處理他的傷勢,搜出小刀想處理他身上那些潰爛的地方,指尖抖得下不去手。等聽到外面腳步匆匆傳進來時,他轉頭看到了禦醫,以及跟在後面風塵仆仆的高沅。

高沅湊巧剛從梁家回來,看見他便快步上來:“你……”

謝漆猛然暴起閃到他身後,一把掐住他後頸,踢了他膝彎,逼迫他跪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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